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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陳韻琳老師的導讀,看電影,有省思。
當然,老公又被我拉來~心靈 UP UP
巧遇一琴這家,與傅老師,都算是琴緣而結緣。
從電影中看到每個異數靈魂都有Iris 的孤獨身影。
謝謝惠英傳來精闢的解說
電影~長日將盡
陳韻琳更完整的詮釋
「輓歌」,後來拍成電影「長日將盡」,談的是英國相當有名的文學家貝禮、與文哲學家艾瑞絲夫婦的故事,艾瑞絲老年時罹患阿茲海默症,貝禮照顧她直到實在沒辦法了,才送進療養院中。貝禮後來寫下「輓歌」這本書,透過兩人戀愛初識、結婚,與艾瑞絲罹患老人癡呆症後的互相對照,談出他的心路歷程。或者從醫生的角度來看,艾瑞絲已經活在自己的世界,跟外界完全斷掉訊息了!但貝禮仍舊蛛絲馬跡的尋找他和艾瑞絲繼續溝通的痕跡,在過往回憶中,尋找合理解釋現在的一切可能。他用身為文學家的細膩感情細膩筆觸,以及歷經滄桑後的平靜內斂,記錄下他和艾瑞絲攜手一生的愛情,如此深刻不凡,使後現代的愛情觀,相較之下變得膚淺讓人汗顏!
我選取三個主題「漸行漸近卻漸行漸遠」、「腦海僅剩的是笑話」和「身份」,來談這本我很喜歡的作品。這三個主題都很一致的,是貝禮透過回憶與對現在的描述,讓我們看到罹患老人癡呆症的艾瑞絲,儘管失去一切溝通的能力,貝禮仍舊盡一切可能嘗試瞭解她。
如果說,「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」是透過詮釋過去來面對現在,「輓歌」更是,它讓我們明白,記憶與追憶,在情感深篤的夫婦當中,是無價的生命財富!
對這本書,我們可以討論的問題:
1.談談你跟你另一半,最難忘懷、經常銘記於心的幾段回憶。
2.你是否曾設想過,你跟另一半生離死別的情景?你覺得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?
3.貝禮對愛瑞絲的情感,最讓你感動的部分是什麼?
4.你覺得你的另一半是最了解你心靈深處真實身份的人嗎?
輓歌——寫給我的妻子愛瑞斯 作者:約翰‧貝禮 出版社:天下文化2000 |
「居住在愛斯登尖塔村很多年後,我還是覺得不習慣,但是說也奇怪,每次艾瑞絲出門,我一個人待在家裡就會感到自在些,開始有一點家的感覺。有一次愛瑞絲出遠門,那時正好學校放假,我不必到牛津大學教書,於是我每天早晨專心研究莎士比亞,下午打掃和清理房屋,一時間彷彿又回覆了單身漢的生涯,每天興致勃勃過日子,因為我知道這樣的生活不會永遠持續下去。
愛瑞絲回來後,看見房子被我打掃的煥然一新,深受感動,我猜她也感到愧疚,她以為我喜歡這樣的家庭生活。她想錯啦。其實只要她待在家裡,陪在我身邊我就感到滿足了。只是,由於她對居住的地方缺少一種認同感,她在家的時候,我並沒有很強烈的家的感覺。她的小說—她經年累月不停的創造的世界—才是她真正居住的地方。....」p192
光看《輓歌》中出現的上述片段描述,會懷疑貝禮與愛瑞絲這對夫婦的婚姻已經貌合神離了。但隨貝禮在《輓歌》一書中款款道來的夫妻生活,我一再深深的被其間的詩意情感所感動。他們實在是一對特別又不平凡的夫妻。
身為妻子的愛瑞絲,是個經常為了創作與思考,活在自己心靈世界的文哲學家,她的丈夫貝禮浸濡文學世界,感情豐富而內斂,他找到對其婚姻關係一個非常貼切的形容—漸行漸進卻又漸行漸遠,他說,這是一種親密關係的確認。
貝禮用僅有的一次、參與愛瑞絲小說創作的經驗來陳述這種親密關係。
絕大部分愛瑞絲的小說,貝禮都沒有參與創作過程,都是等到書出版後,貝禮才拜讀愛瑞絲的作品。
貝禮說,他這一生只為愛瑞絲撰寫過一小段文字,那是愛瑞絲的第四部小說,書名叫做《鐘》,愛瑞絲基於某種貝禮沒有說出來的原因,違反常例的在創作過程中要求貝禮閱讀作品的第一章。貝禮說,《鐘》有愛瑞絲這一生的作品中最神秘、最難人尋味的開頭,與充滿警語似的句子:「朵拉離開她的丈夫,因為她害怕他。一年後,為了相同的理由,她又回到他的身邊。」貝禮認為,這小小一段文字充滿了鋪陳人物內心世界的潛能,愛瑞絲便說:「好阿,你幫我寫一段吧。」
《鐘》的主題是在探討人們對精神生活的渴望和追求──不管那是出於真誠的或虛偽的。
愛瑞絲對人們心中的渴望、以及在渴望下人們的行為,觀察與感受都十分敏銳而深刻,完全不需要貝禮幫忙。但貝禮將愛瑞絲簡潔有力描述出來的朵拉和她丈夫之間的關係,撰寫了一段相當長的文字,後來果真出現在這部小說中。儘管貝禮和愛瑞絲文字風格差距頗大,但它達到了它的任務,那就是為讀者提供觀測人物的角度和想像空間,而這原本並不是愛瑞絲這部小說的寫作意圖下所能提供的。
為了這段文字,貝禮和愛瑞絲曾進行過一番心靈交流,貝禮描述的很有意思,他說,這種心靈交流,其實需要的只是「同情」。
對愛瑞絲的心境,貝禮能夠同情體恤,卻無法理解或進入。貝禮相信他們這種互動在很早以前就形成了。
貝禮在《鐘》中,對「朵拉離開她的丈夫,因為她害怕他。一年後,為了相同的理由,她又回到他的身邊。」這句描述提供的分析角度是,丈夫保羅個性強而有力,給妻子朵拉很大的安全感。保羅一直想要有個孩子。當妻子朵拉懷孕後,朵拉發現她內心深處湧出有擔當有主見的母親個性與能力。於是朵拉開始怕保羅,她真正怕的是,她和丈夫將不再合一,成為「徹徹底底的兩個人」。
我個人非常喜歡貝禮的分析角度,成為情人、成為妻子再成為母親,我對女性特質在婚姻中透過母親角色而有的潛能爆發與轉變,非常的有體會。看愛瑞絲那段精簡而神秘的描述,我已深受感動,再看過貝禮提供的角度分析,更是拍案叫絕。
「合一」與「徹底是兩個人」,在婚姻生活中真的是二選一不能相容的嗎?
《輓歌》讓我讀到貝禮與愛瑞絲的「既合一又徹底是兩個人」的婚姻精神樣貌。或許正是因此,貝禮對愛瑞絲《鐘》中的朵拉充滿興趣。
「成名後,愛瑞絲從不在公開場合談論她正在撰寫的小說,就連她的朋友,也難得聽到她提起她的作品,至於我那就更不用說了。如果我問起她的小說,她會含含糊糊回答一、兩句,後來我就索性不問了。婚姻生活真正的樂趣就是心靈的孤獨,而這也是最令人心安的。
我們的婚姻已進入一種奇異的、但對雙方都有好處的階段──借用澳洲詩人霍普的說法,那就是漸行漸進卻也漸行漸遠。這種分離是親近的一部份,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,它是對親密關係的一種確認,夫妻之間要想真正相互瞭解,必須保持心靈上的距離....這種徹底的瞭解,並不具有威脅或監控的意味,跟一般夫妻的說詞完全不同。....
法國人有句話是『兩人間的孤獨』,它指的是一對夫妻刻意跟婚姻生活之外所有的事物隔絕開來。但我所提的漸行漸進也漸行漸遠的孤獨,非但不會排斥婚姻之外的事物,反而會加強當事人的願望,期待跟外界的人和事物建立緊密的聯繫。
我們享受孤獨的樂趣,不覺得婚姻和孤獨之間存在任何矛盾,婚姻和孤獨是相輔相成、互為表裡的兩種狀態,這是一種覺得自己被疼愛被照顧,但同時卻又感覺到孤單的感覺,這是一種特殊的孤寂,它的感覺是溫暖的。」p44、p126
貝禮在《輓歌》當中描述的婚姻細節,一直有「漸行漸進卻又漸行漸遠」的況味。其中一個細節描述我非常喜歡,那是貝禮得了淋巴腺熱,據他說是因為搬到新居花太多時間整治的結果──他們這對夫妻,一直是貝禮在努力經營一個房子的舒適與溫馨,愛瑞絲基本上對髒亂是渾然不覺的。
貝禮得了淋巴腺熱以後,愛瑞絲很用心的照顧他,但貝禮說,愛瑞絲身為妻子從不刻意擺出賢淑形象,照顧他時,貝禮很明顯的從她神情中看出她的心不在他身上,因為愛瑞絲正在思索一部小說的情節,她在他生病期間依舊寫作不輟,並不會因此感到愧疚。貝禮用一段幽默的文字描述:
『事實上她後來告訴我,小說構思的確在我生病期間進行順暢,因為我生病家裡特別寧靜。我聽了很感動,以致於立刻又病倒了。』
這段幽默的話後,貝禮表達,他的確因著愛瑞絲滿不在乎知道沒什麼好擔心的,因而感到很欣慰。
在另一段,貝禮不經意說,他創作的銷路頗佳的《愛情人物》和愛瑞絲兩本極具影響力、堪稱劃時代之作的散文集《對抗乾旱》《善的主權》中,可以看到他倆以獨特的方式,表達出他倆透過各自的和共同的努力一起體驗到的東西。
他們在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的婚姻生活中各自創作著,並在創作中洩漏婚姻生活中他倆共同的體驗。....直到有一天,貝禮與愛瑞絲站在蘇連多旅館窗口,貝禮看到一個激起他創作靈感的女子:「看來高貴,卻充滿莫名的邪氣,就像一位死亡女神....」貝禮叫愛瑞絲注意她。但愛瑞絲沒有興趣。貝禮說:「我太瞭解愛瑞絲的習慣,現實生活中的事件不太能激發她的寫作靈感。」(依我看,這顯然正是文學與哲學的差異所在。)愛瑞絲看看那女子,回頭跟貝禮說:「你為什麼不乾脆自己動手,寫一篇以她為主角的小說?」
兩年後,愛瑞絲出現明顯的阿茲海默症徵狀,貝禮不禁懷疑,蘇連多旅館,愛瑞絲彷彿是預感自己不能再寫作,便把創作生涯交給貝禮繼續完成?
生活中僅剩的溝通語言是:笑話
身份
這種漸行見近漸行漸遠的婚姻默契,在愛瑞絲得到阿茲海默症後,一切都改變了。
貝禮早就習慣當愛瑞絲創作思考時,她是活在她的心靈裡頭的。但當愛瑞絲得阿茲海默症後,愛瑞絲才是撤徹底底真真正正的與世隔絕,貝禮需要觀察、揣測愛瑞絲,他會想,愛瑞絲原本十分活躍的心靈現在在哪裡?有沒有取代過去心靈的東西?她會不會偷偷思考:「我能不能逃出去?我該怎麼辦才好?」
他們夫婦還是像過去一樣聊天,但絕不能談有意義、嚴肅的話題,貝禮得順應阿茲海默症,以愛瑞絲能理解的方式說話,貝禮說,多半都是胡謅一通、講個笑話,儘管如此,從表面上看來,卻還是顯得很投契。
貝禮不能感知愛瑞絲到底知不知道這種夫婦關係的變化,但貝禮感覺得很清楚,而且深受痛苦。有時低沈到極點,貝禮恨不得強迫用各種方法讓愛瑞絲知道,好一同面對這個事實。他實在太需要抒解內心感受到的孤單了。
終於有一天,貝禮爆發了,他扳起臉沒好氣的告訴愛瑞絲,儘管他知道愛瑞絲根本已經完全沒有能力理解了。他說:「這樣的日子太難熬了,我們倆不如死了算了!」患阿茲海默症的愛瑞絲卻於此時,突然讓貝禮感到面龐閃過智慧光芒的,跟貝禮說:「可是,我愛你阿!」
然後愛瑞絲又陷入典型的阿茲海默症徵候—語言焦慮—中,對收音機撥報的內容焦慮不安,無休止的詢問:「他為什麼一直講『教育』阿?」「我們什麼時候走阿?」....。
愛瑞絲得阿茲海默症徵候群後,在什麼地方仍保持原本的自我,在什麼地方已徹底改變,只有貝禮最清楚。他們仍舊是「漸行漸遠」,只是過往愛瑞絲是因創作思考活在自己的心靈世界,而今,愛瑞絲是無法專注、句子碎裂不完整、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、跟正常世界完全脫節的,身陷進阿茲海默症徵候群了。
但他們也仍舊是「漸行漸近」,因為他們開始用另一種方式互動,是只有貝禮、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有能力做到的互動,甚至阿茲海默症徵候群典型的焦慮徵狀,也成為貝禮的徵狀。
貝禮描述罹病前後的游泳經驗。
愛瑞絲酷愛游泳玩水,只要有水她一找到機會一定下去玩個夠,她曾碰到過危險狀況,譬如有一次預備上岸時被退潮吸入海水中,但她不會恐慌。為了愛瑞絲愛玩水,他們住在香柏居時,貝禮為愛瑞絲建造了一個水池,甚至自己製造讓電器工人心驚肉跳的加熱器,讓愛瑞絲連冬天都可以游泳,只是加熱器啟動時,他一定在旁邊守候愛瑞絲以免發生危險。看愛瑞絲在池裡快活的像隻魚,是貝禮很大的享受。
愛瑞絲罹病後,貝禮仍想帶她去玩水。
但是情況明顯的不同了。光是要說服愛瑞絲脫掉衣服(泳衣貝禮已經先幫她穿在裡面了)就費好大力氣,愛瑞絲那段時間不可理喻的總是不肯脫掉衣服,整個奮鬥過程,岸上所有人看了都會覺得滑稽:一個老頭子毛手毛腳的企圖脫掉老太太的衣服,老太太卻發脾氣抵死不從。最後衣服脫掉剩下泳衣,愛瑞絲卻死也不肯脫襪子,貝禮只好由她。
初下水時,愛瑞絲顯的很開心,穿著襪子的腳擺動不停,一如沒有生病前的樣子。但是當他們朝河畔游去,準備爬上堤岸時,愛瑞絲臉上突然縮皺成一團,流露出恐懼的神色,好像快溺水的孩童,剎那間貝禮被感染了這種恐慌,他擔心,萬一愛瑞絲手臂突然使不出力氣,整個人滑回深水中忘記怎樣游泳該怎麼辦?當下貝禮發誓,絕對不再帶愛瑞絲出來游泳。
這只是愛瑞絲病後的一樁事件,但是卻充分顯現出,貝禮面對病況日益嚴重、越來越跟世界徹底脫序的愛瑞絲,是用盡了一切方法以找出全新的、適合彼此的親密關係,這當中充滿苦痛,也充滿深摯感人的深刻愛情。
貝禮說,有一次他跟另一個丈夫也是罹患阿茲海默症的女人聊天,交換經驗和心得,那女人說:「照顧阿茲海默症的病人,感覺上,就像身上繫著一條鎖鍊,跟一具屍體拴在一起,你覺得對不對?當然,是一具很可愛的屍體!」
貝禮覺得不對極了!他覺得那女人的話很刺耳。貝禮說,身為愛瑞絲的配偶,他是盡上一切力量要重新找出愛瑞絲的獨特性,不讓她的個人特質喪失在阿茲海默症的共同徵狀中。
譬如說,阿茲海默症患者通常會用焦急的詢問的方式,向對方提出一連串句子,但這些句子都是不完整的,讓人聽的一頭霧水不知所云,諸如只有一句話:「你曉得那個人」,甚至只有一個字「那」。
未得病前的愛瑞絲,會因著創作思考,活進自己的心靈世界,但她終是有著作問世,它們成為世界和她心靈之間的媒介橋樑,罹病後,她那獨特的心靈世界無人能知,文字語言的溝通媒介徹底成為碎片。貝禮說,每當愛瑞絲企圖跟貝禮談論,字句卻破碎斷裂,讓他猜不透意思時,他就用說笑、幽默的談論回應。貝禮說,這回應每每安然度過一切危機。一陣笑聲、三兩句打油詩、一首歌、和以前互相開過的玩笑,肯定在愛瑞絲心中引出快樂的回應,她綻放愉悅的笑容,吱吱喳喳聊天,儘管依舊不知所云,卻充滿自信,彷彿真的在交談,而且談的挺高興的,而貝禮呢,便展開一段「意識流」,也讓自己滑出支離破碎、滑稽可笑的句子,他裝著一本正經,愛瑞絲也就嚴肅的點頭,彷彿理解其間無比深刻的意義。
貝禮說:「只要我不刻意聆聽她在講什麼,只要我以平常心,憑著數十年婚姻生活的經驗和默契,我就能夠理解她的意思。因此,總覺得她講話仍舊流暢,她跟我講話時,我也會覺得她講的話仍很正常。」
的確,這樣獨特的溝通是有無比深刻的意義的。他們像海底的聲納,向對方發射電波,然後聆聽回音。貝禮摸索的每一個溝通互動模式,都是將愛瑞絲從因阿茲海默症日漸失去獨特性的過程中拉回,讓愛瑞絲在貝禮面前繼續成為最獨特的存在,一如往昔,擁有漸行漸進又進行漸遠的親密。
貝禮說,倒沒想到愛瑞絲腦袋裡裝進這麼多讓世界尊敬的哲思,到了得阿茲海默症的晚年,唯一進入她腦海的竟是他們之間的笑話。這些笑話在她腦海中某個荒廢的角落,牽出往昔的回憶,神秘不可知的讓兩根被切斷的電線連結在一起,激起瞬間電光石火的反應。
當愛瑞絲被絕望抓住,喃喃自語:「我是個傻瓜....為什麼我不能....我應該....。」的破碎句子,貝禮就帶她出去散步,然後用各種方式讓愛瑞絲理解「不要想太多。」的至理名言,加上滑稽的手勢動作,甚至是啞劇,只要能博愛瑞絲一笑。笑容很重要,這可以讓愛瑞絲暫時擺脫阿茲海默症患者的典型表情——五官冷冷的、一種空洞狀態、彷彿是面具。
患病前,愛瑞絲曾跟貝禮談到身份問題,她很為身份問題感到困擾,因為她從不認為她擁有身份—不管這是什麼東西。
貝禮認為這是因為她一直不在意別人所認定的身份,她只是在作她自己、並肯定知道作自己的感覺、還很享受這種感覺;只是她的這個自己是「隱密」的,是別人所不認識的。
貝禮知道有一種作家以自我為中心,其自我意識大到足以涵蓋整個宇宙,但愛瑞絲不是這種作家,她不受身份束縛,逍遙自在。
貝禮說,其實越是身份意識強烈的人,若得了阿茲海默症,越是會被折磨的痛苦不堪。這種感覺—知道自己不能進行思考,也無法說出心裡想講的話—肯定非常難受。貝禮曾親眼見到患者被這種身份與自主性格的喪失折磨的痛苦不堪。
幸而愛瑞絲身份意識不強,她優雅的平穩的融入阿茲海默症所帶來的空洞的、卻又充滿某種活動的世界。罹病後每天晚上,愛瑞絲都會不動聲色的拿出一堆衣服,一件件擺放在貝禮那一側的床上,每次貝禮悄悄拿走,她一會兒又把它放回來。
這看似不可理喻的動作背後,貝禮感覺出來,愛瑞絲彷彿是在盡一個妻子的責任,但阿茲海默症,讓她只能做出這種動作來,或許,很多照顧阿茲海默症患者的人,會被這些類似的動作搞的很煩亂,但文學性很強的貝禮卻從此感受到很深刻很豐富的意涵,那跟「她不瞭解,但她跟你一齊感受。」是類似的感覺,貝禮可以明白罹患阿茲海默症的愛瑞絲,用這些奇奇怪怪的動作,表達她對貝禮的感情。
愛瑞絲對貝禮的女性本能,在阿茲海默症後仍是潛藏存在的。
如果貝禮發現愛瑞絲一整天黏著貝禮跟屁蟲般跟進跟出,不停打斷貝禮的工作、妨害他寫信(經常都是讀者寫給愛瑞絲的信,貝禮代為回覆),貝禮就會偽裝抓狂,一面跺腳,一面把桌上的文件和信函一股腦兒扔到地板上,然後舉起雙手揮舞。這招永遠奏效,愛瑞絲會趕忙道歉:「對不起對不起。」邊拍拍貝禮,然後躡手躡腳走出去,儘管過一會兒她又會溜回來——因為她的病徵之一就是寸步不離、如影隨形,一副深怕被甩掉的樣子——很奇怪,愛瑞絲罹病後,仍能本能的反應那婚姻多年的生活默契,因為過往愛瑞絲每每在貝禮發脾氣時,立刻變的冷靜、溫柔,她會像慈母般安撫貝禮,這種母性本能好像出自她深層的潛意識,阿茲海默症後仍不改變,彷彿腦海中的電路就會自動調整,剎那間出現幽默、寬容與諒解。
這種跟屁蟲病徵的確成為貝禮照顧愛瑞絲的一大困擾,但貝禮一樣從這種關係中找到愛瑞絲的個人特質、以及他們夫婦之間的獨特關係。他們曾經是每當愛瑞絲刻意迴避貝禮,貝禮就焦急的尋找愛瑞絲,如今,愛瑞絲一發現貝禮不在身旁,可能只是離開十分鐘,愛瑞絲就很焦急,一旦看見貝禮出現,愛瑞絲臉龐便剎那間燦亮起來。貝禮每每午夜夢迴,回想那種燦亮,便感動不已,悄悄伸出手來,摸摸躺在身旁的愛瑞絲。
但阿茲海默症是會每況愈下的。愛瑞絲越來越跟世界脫序,貝禮十分努力的帶她出遊以減緩她病情的惡化,好讓她舒服一點,但卻會因愛瑞絲言行舉止的錯亂,承受很大的壓力。
有一次貝禮帶她出趟遠門,回程在車上愛瑞絲突然完全不可理喻的大鬧,弄到全車包括司機都很憤慨,而貝禮已經嚴重感冒渾身沒力了。終於回到家中,貝禮終於把一路壓抑的痛苦宣洩出來。他跟愛瑞絲冷冷的說(儘管知道愛瑞絲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):「你讓我感到羞愧妳知道嗎?」他開始發脾氣。而愛瑞絲立即出現那潛藏的女性本能,一如過往:「對不起啦。」貝禮口氣轉成楚楚可憐:「妳知不知道我快得肺炎了?」愛瑞絲不熟悉這種互動,立刻變的迷惘惶恐。
而貝禮靜下心來,也終於感受到自己最擔憂的事:「如果我真的生病,被送進醫院,成天躺在床上,愛瑞絲怎麼辦呢?」他心中寒心,跟愛瑞絲說出來,愛瑞絲卻因不能真正明白,顯的無動於衷蠻不在乎....。結果愛瑞絲說:「走吧,我們上床去吧。」
這句話倒是非常有條理,貝禮和愛瑞絲這廝守一生的夫妻倆互相攙扶著走上樓梯,鑽進冷颼颼的被窩裡,緊緊依偎在一塊兒取暖。
老實說,看到這一段,我實在忍不住掉下眼淚來,實在是深摯感人。
貝禮說,愛瑞絲在罹患阿茲海默症以後,就很不願意在貝禮面前哭,以前,她想哭就哭,她一點不覺得哭泣是可恥的,但生病以後,她一看到貝禮立刻停止哭泣。貝禮懷疑,愛瑞絲是想保護貝禮,不想讓貝禮難過。貝禮每看到愛瑞絲的眼淚與隱忍哭泣,就覺得她一定是有一個完整的世界,只是這世界她不想讓貝禮知道,不想讓貝禮進入變,因為她為貝禮擔憂。每當貝禮想到這裡,儘管不斷說服自己這想法只是個幻覺,還是有嚇一跳的感覺。
當年的婚姻生活,愛瑞絲確實擁有過一個無比遼闊、豐美、複雜的內心世界,貝禮總忍不住想,如今這完整的內在心靈,還剩下多少呢?貝禮確確實實在愛瑞絲生病後,兩次聽到她說:「我正在航向黑暗....。」每當貝禮回想及此,便奇異愛瑞絲竟然還能產生這種詞句,但卻不能產生更多更多,貝禮不禁懷疑,愛瑞絲是在跟大眾告別。
愛瑞絲罹患阿茲海默症的日子以後,貝禮隨著她病情之加重,漸漸的沒有了「漸行漸近又漸行見遠」的感覺。
貝禮說:「相反的,我們的心靈越來越貼近了。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....四十多年來,我們把婚姻生活視為理所當然,並不需要特別關注,而今婚姻終於展開反擊,它決定以積極、主動的態度介入這場遊戲。於是,我們的婚姻現在開始以堅定、穩健的步伐朝向一個共同的目標邁進。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,但我們為此感到欣慰。」....
剛得病時,愛瑞絲會在自己房裡發出淒涼孤獨的呻吟,但日復一日過去,她還是會出現這種聲音,為的是喚貝禮到她身邊,而貝禮已經覺得再自然不過再單純不過,貝禮知道愛瑞絲不是孤伶伶航向黑暗,貝禮陪著她一齊航向終程:「以前,我活在她的心靈外面,就像一個獨立的個體,不受她的生命和創造力的影響,如今,我覺得我們夫婦已經融成一體,有時這會讓我感到害怕,但同時卻也覺得心安、踏實、正常。」
貝禮伴隨艾瑞絲航向黑暗的過程中,艾瑞絲曾困擾的、外界怎樣看待她的身份問題,竟變得是如此的無足輕重,如今只剩下那最隱密的暗自我,這個自我,僅剩貝禮能識得,是用四十多年婚姻生活經營而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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